年關將至,棲鶴島上愈發是一派火樹銀花的盛景,即便已經夜深,道路兩側商鋪雜耍仍舊從街頭連綿到巷尾,不曾收攤,其間行人川流,皆衣飾華美,笑語連連。
只是仔細分辨的話就會察覺,那些興高采烈的「遊人」們似乎哪裡有些僵硬呆板,笑語中也沒有什麼實際的內容,彷彿就只是在為了笑而笑一樣,讓這副其樂融融的盛世景象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詭異氣息。
附近一處宅院中,高樓之上,兩人鬧中取靜,正在對弈。
弈者之中,一人是個五旬上下眉目慈和的老者,聽見外面的歡呼聲,偏頭往窗邊望了一眼,笑道:「老夫淺見,覺得大同之世也不過如此了,殿下以為呢?」
窗邊坐著個身形單薄消瘦的青年,正是容祈,聞言哂然一笑:「依韋大人所言,朱門之內儘是大同之世,如此算起來,這島仍舊太小,不若祖母當年想要修建的璇璣宮。」
聽出他話中嘲諷之意,被稱為韋大人的老者臉色隱隱沉滯了幾分,但又立刻捻須笑道:「老朽如今一介白身,何敢與太后相提並論。」
容祈淡淡道:「有何不敢,逝者已矣,而你還活得好好的。」
與韋大人對弈的劉魯終於忍不住了,陰陽怪氣地頂了句:「殿下既然如此怨恨我等苟且偷生,為何還要隨我們來,在京中安安穩穩做欽封的靖安侯豈不是更好!」
韋大人目光微動,似乎不太贊同這樣生硬的詰問,卻並沒有出聲阻攔。
容祈不以為然地笑道:「安穩?你若將我的身份透露出去隻言片語,我怕是只能在地下做個安穩的死人了——而你也確實這樣做了,不是么?」
劉魯一梗。
他原本並未打這個主意,直到離京路上,因為怕容祈只是假意投奔他們,所以才派人知會韋大人而後又秘密將消息散播了出去。可這事自始至終他沒有露過口風,也不知這病懨懨的小崽子是怎麼猜到的。
他忍不住覷了眼韋大人的神色。
韋大人這才後知後覺似的放下茶盞,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笑著當和事佬:「劉大人,不要說氣話了,殿下是王孫貴胄、天家血脈,為先帝與太后抱不平,不正是說明殿下孝心可嘉、心懷故國嘛。」
說到這裡,話鋒突然一轉,意有所指地問:「不過殿下,老臣確有一問,您方才所言『逝者已矣』,可是真心話?」
這話東一榔頭西一鎚子的,劉魯完全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容祈卻聽懂了,不動聲色道:「你問的是容瀟?」
這個稱呼的方式讓韋大人心裡一松,頷首笑道:「殿下聰慧。」又做出一副為難之態:「不是老臣咄咄逼人,實在是……雖然容瀟那個賊子大逆不道,犯下了弒君的大罪,還瞞騙殿下,使殿下認賊作父了二十餘年,但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若是殿下……」
說著,他偷眼瞄向容祈的反應。
可容祈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你也說了,孤當初是受人矇騙。怎麼,如今韋大人是想要來計較孤的過錯么?」
見他連自稱都變了,韋大人猜到他看似平靜的外表之下,心情必定不大好,於是略頓了頓,露出一抹笑容:「殿下言重了,老臣不敢,只是……」
「只是什麼?」
韋大人微微抬眼,緊盯著容祈的臉,不肯放過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變化:「只是四年前,老夫輾轉打聽到了那賊子的所在,想要去為子報仇,誰知他卻先一步死了,於是只好將他的惡行透露出去,讓鄉民去鬧了一場,將那惡賊挫骨揚——殿下?!」
「嘩啦」一聲,容祈猛地回身掀了棋盤!
黑白間雜的琉璃棋子砸了韋大人一身!
容祈面色驟冷,漆黑的瞳孔里卻彷彿燃著熊熊怒火:「我道那些愚民如何會來鬧事,原來是你!」
他雖刻薄挑剔了一路,卻從未如此失態過,韋大人心頭咯噔一下。
可還不待他反應,容祈便又怒道:「那你可知我當初為了此事哀慟重病,幾乎喪命!」話音未落,就氣急攻心似的咳嗽起來,捂在嘴邊的帕子旋即洇出了一大片殷紅。
韋大人大驚,急命僕人去取葯,自己也連忙跪了下去,膝行幾步上前:「殿下息怒!老臣有罪,都怪老臣為報私仇,竟險些害了殿下!還請殿下千萬保重身體,不然老臣死後豈有顏面去面見先帝啊!」
他邊說邊老淚縱橫,情真意切的模樣果然像是後悔極了,旁邊劉魯雖然滿心狐疑,但也不得不跟著跪地求情起來。
落在有心人眼中,此時這間屋子裡的景象居然微妙地與二十多年前的前朝末年重合了起來。
韋大人哽咽著深深叩首下去,邊殷切地哀求著,一邊卻忽然就想起了當年那個百病纏身、命不久矣的少年帝王——那尊被所有「重臣」們聯手高高供在了龍椅上的政令不出宮門的尊貴傀儡。
「子承父業,如此倒也不錯。」他漠然地想。
如此兵荒馬亂地折騰了好一會,容祈的咳喘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僕婢退下之後,容祈靠在軟榻上睜開眼,冷淡地瞥向跪在一旁面露焦急的韋大人,眉頭皺了皺,半晌才忍耐著鬆開,終於也鬆了口:「罷了,當初連孤都不知自己的身世,倒也無法怪罪於你。」
韋大人睜大了眼,趕緊適時地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神情:「殿下寬仁,老臣感激不盡!」
遲疑了下,又試探問道:「那老臣報仇心切,讓容瀟死無葬身之地的事情……」
容祈哼了聲,懨懨道:「對孤而言,容瀟恩仇參半,既然他已遭了報應,孤以後就不想再聽到這個名字了。」
韋大人仔細辨別容祈的表情語氣,品味片刻,心中愈發有了底,笑應道:「殿下說得是,老臣以後不提了。」
容祈卻並沒有多分給他哪怕一個眼神:「孤累了。你們退下吧。」
「殿下……」
跪在稍遠處的劉魯驀地抬起頭,但話剛開了個頭,就被韋大人驟然轉冷的視線刺得一個激靈,連忙閉了嘴。
韋大人恭恭敬敬地笑道:「那老臣就先告退了,還望殿下千萬保重身體。」說完,毫不留戀地拽著劉魯便往外走。
容祈這才略略緩和了點神色,等到那兩人快退到門口時,忽然開口:「你惦記了一路的東西在門邊的架子上。」
韋大人動作一頓,便聽他又淡淡道:「最下層,左手邊第二隻盒子里。」
果然如他所言,那隻木匣中端正擺著三片加起來不過巴掌大的細白瓷片,就在燈下細觀,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豐和十五年,韋氏買通當地官員吳楚生、齊暇等人,擅離流放之地,不知所蹤」。
——豐和十五年,正是十年前,既是當初的太子妃韋氏剛剛被休棄、一家獲罪的那一年!
而那也恰好是裴簡的獨女裴芷出嫁的那年,也就是說,裴簡早在他們剛剛改頭換面逃走的時候就已經產生了懷疑!
韋大人頓時一陣後怕,如果裴簡沒有那麼謹小慎微,如果不是他們手中還攥著裴簡最致命的把柄,讓他不敢輕舉妄動,如今躺在墳墓里的人是誰還真說不準……
他心念百轉,正在細細思索這些年來是否還有疏漏之處,容祈卻輕嗤了聲:「劉大人一路上都疑心孤是周家皇帝派來的姦細,如何,現在東西到手,可能安心了?」
劉魯被擠兌得局促極了,不自覺去瞧韋大人的臉色。
可下一刻,他就一愣,韋大人的表情陰沉得要命,哪裡還有一丁點素日里慈和的樣子。
韋大人冷冷瞪了身邊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同僚」一眼,躬下身去,態度比以往更恭敬三分:「多虧殿下當機立斷!若此物到了周家小兒的手裡,只怕他們順藤摸瓜,咱們大業就要毀於一旦哪!」
等到退出門去,立刻冷聲吩咐心腹:「看好了,瓷片上寫的這兩人不能留了!」
想了想,又淡淡道:「過幾日便是上元節,走水也是常事。」
心腹會意,知道那兩家必然連只耗子都不許跑出來了,便習以為常地領命走了。
眼看著一眾死士連夜出發,裴大人才嫌惡地瞅向仍跟在身後的劉魯:「白活了這麼多年,還不如一個病歪歪的黃口小兒!」
劉魯面色刷地慘白下來,一時連告罪都忘了,想想平日里韋大人的行事,只覺背後冷汗已連成了一片。